七月的北京，暑气已如实质般蒸腾，白晃晃的阳光炙烤着青灰色的殿宇飞檐。高考结束的喧嚣尘埃落定，一种近乎真空的松弛感弥漫在年轻的身体里，像紧绷的弓弦骤然松弛后细微的嗡鸣。
雍和宫朱红的高墙内，人潮汹涌，鼎沸的人声裹挟着各地口音的祈愿，汇成一片嘈杂的***。空气沉甸甸的，饱***这座藏传佛教古刹独有的气息——那是浓烈到几乎化为实体的藏香，如同无数条无形的、带着清冽微苦底韵的丝线，密密匝匝地缠绕着每一缕呼吸。
这苦意之下，又沉淀着酥油灯盏长燃不熄后氤氲出的暖融奶香，以及无数信徒衣襟袖口带来的、属于尘世的汗味、香粉味和风尘仆仆的气息。这些味道在数百年的时光里层层浸透梁柱砖石，最终融合成一种奇异的厚重感，沉甸甸地压在心头，却又奇异地催生出一种近乎安详的沉静。
低沉悠远的梵呗诵经声，如同来自大地深处的、古老而恒定的脉搏，穿透鼎沸的人声，一下下，稳稳地敲打在耳膜上，也沉沉地落在心尖。***们用喉音发出的浑厚共鸣，带着某种穿透灵魂的力量，在香烟缭绕、金碧辉煌的殿堂间回荡。
“挤死啦！言一，你确定佛祖能听见咱们的愿望吗？我感觉我快被蒸成人干了！”闺蜜林染费力地踮着脚，一手徒劳地在脸旁扇着风，一手紧紧拽着江言一的胳膊，试图越过前面一位大叔宽厚如山的肩膀，望向大殿深处烟雾缭绕、金光灿灿的佛像。她的声音被淹没在四周的嘈杂里，带着显而易见的烦躁。
江言一刚从随身的小挎包里摸出一张崭新的、带着油墨清香和指尖微汗的二十元纸币，踮着脚尖，越过攒动的人头，将它郑重地投入那巨大而深幽的功德箱缝隙里。纸币消失的瞬间，她心头掠过一丝奇异的满足。听到林染的抱怨，她收回手，指尖似乎还残留着纸币边缘的触感。她没立刻回答，只是仰起头，目光有些漫无目的地逡巡着。
阳光穿过万佛阁高耸的、雕着繁复莲花缠枝纹样的木格窗棂，斜斜地投***来。光束里，无数细小的尘埃如同被赋予了生命，在金色的光柱中轻盈地旋舞、浮沉，恍若一场无声的、微观世界的盛***会。这些光与尘的精灵，切割开殿内相对昏暗的空间，落在斑驳陈旧的朱漆立柱上，将那些岁月侵蚀的痕迹照得分明；落在信徒们虔诚合十、高举过头顶的手掌上，映亮指关节的纹路；也落在从无数铜质香炉里袅袅升腾、变幻莫测的青白色桑烟里，为那无形的烟雾勾勒出瞬息万变的缥缈轮廓。
殿内高大的佛像金身肃穆，低垂的眼睑仿佛包容着世间一切悲欢，却又带着永恒的、难以企及的疏离。供桌上层层叠叠的酥油灯盏，摇曳着无数细小的、温暖而执着的火苗，将佛像的金身映照得更加璀璨，也在地面投下无数跳跃的、迷离的光斑。空气中，除了那浓郁的藏香和酥油气息，还混杂着人们身上散发的汗味、新布料的纤维味、以及空气中无处不在的、属于古老木质建筑特有的、干燥而沉稳的芬芳。
江言一的目光，像一只在光影森林里迷途的蝶，掠过那些被阳光镀亮的柱头浮雕——怒目的金刚、慈悲的菩萨、盘绕的祥龙……最终，毫无预兆地，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猛地攫住、绷紧，猝不及防地定格在万佛阁西侧，那最深沉的殿角阴影里。
喧嚣——鼎沸的人声、***低沉的诵经、游客兴奋的低语、甚至林晓晓近在咫尺的抱怨——仿佛在瞬间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彻底抽离、隔绝。世界陷入一片奇异的真空，只余下那沉稳如大地心跳般的梵音，还在心湖深处低徊，一下，又一下。
那里，光影交界之处，一个身影静静伫立。
他仿佛是从殿宇本身的阴影中凝结而出，又像是被时光遗忘在此处的一尊古老造像，与周遭奔涌的喧嚣、鼎盛的香火、甚至这金碧辉煌、佛光普照的殿堂本身，都格格不入。他穿着最简单的深灰色棉麻立领上衣，同色系的长裤，布料看起来柔软而吸光，将他本就颀长挺拔的身形更衬出一种沉凝的、渊渟岳峙般的气度。光线吝啬而狡猾，只肯吝啬地勾勒出他微垂的、线条异常清晰冷峻的下颌轮廓，还有那两排长得惊人的睫毛，在眼睑下方投下两弯小而浓密的、安静的阴翳。
他微微侧身对着汹涌的人潮，姿态沉静得如同入定。目光似乎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，又仿佛穿透了眼前层层叠叠攒动的人头、穿透了厚重朱红的殿墙、穿透了流转的光阴与尘埃，投向一个凡俗目光无法触及、也无法理解的遥远维度。整个人，像一尊被虔诚的信徒遗忘在香火尘埃里的古佛造像，历经沧桑，通体散发着一种悲悯沉静的气息，却又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、冰封雪原般的孤绝与疏离。阳光小心翼翼地在他轮廓的边缘，镀上极淡的一层虚化的金边，仿佛连这无孔不入的光线也心怀敬畏，生怕惊扰了这片凝固了时光的静谧。
时间，在这一刻，仿佛被无形的琥珀裹住了振翅的飞虫，彻底凝滞了。
江言一的心脏，毫无预兆地、重重地擂在胸腔上，咚！咚！咚！那声音沉闷而有力，像有人在她身体里敲响了一面巨大的夔鼓，鼓点密集得几乎要盖过耳边的诵经声，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。一股莫名的、滚烫的热流从心口轰然炸开，瞬间席卷四肢百骸，直冲上脸颊和耳尖。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血液在皮肤下奔流的温度，指尖无意识地蜷缩起来，指甲深深陷入柔软的掌心，带来一丝细微却清晰的刺痛。
她被某种无形的、巨大的力量攫住了。双脚如同被钉在原地，动弹不得。所有的感官似乎都关闭了，只剩下那双眼睛，死死地、贪婪地锁定在那个角落，锁定在那片光影交界的混沌地带，锁定在那个遗世独立的沉静身影上。周围的色彩、声音、气味，都瞬间褪色、模糊、遥远，退化成一片混沌而毫无意义的背景噪点。她的世界里，只剩下那片浓郁的、几乎要吞噬一切的阴影，和阴影边缘，那个宛如从古老壁画中悄然步下、带着一身沉静佛性与冰冷疏离的男人。
他站在那里，像一道无声的、深奥的谜题，一个误入喧嚣凡尘的异数。那份超越了皮相俊美的、近乎神性的沉静与孤绝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、直击灵魂的冲击力，瞬间凿开了江言一少女心湖表面那层薄薄的、名为“高考结束”的轻松冰层，投下第一颗滚烫而沉重的石子。涟漪无声而迅猛地扩散开去，带着未知的悸动和一种近乎眩晕的震颤感。
“林染”江言一猛地一把拽住身边好友的衣袖，力道之大，毫无防备的闺蜜被她拽得一个趔趄，差点撞到旁边的人，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：“哎哟！干嘛呀你？手劲儿这么大！”
江言一却浑然不觉。她甚至没有看林染一眼，目光依旧牢牢地、近乎贪婪地锁在那个角落。她微微踮起脚尖，急切地将自己滚烫的脸颊凑近林晓晓的耳朵，声音压得极低，却带着一种无法抑制的、难以置信的激动和细微的颤抖，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她滚烫的胸腔里艰难地、灼热地挤压出来，带着火星般的战栗：“快看！西边！最里面那个殿角！看见没…我的天！快看！小说里写的…那种…那种济世佛子男主…活了！真的活了！”
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，气息急促地拂过林染的耳廓。
林染被她拽得生疼，又被她这没头没脑、激动得快要语无伦次的话弄得一头雾水。她皱着眉，一边***被拽疼的胳膊，一边顺着江言一那几乎要冒出火花的灼热目光望去。视线穿过攒动的人头和缭绕的烟雾，她费力地聚焦在西侧那个光线晦暗的角落。那里确实站着一个人影，身形似乎挺高，侧影轮廓在阴影里显得有些模糊，气质似乎…是比一般人沉静些？但也仅此而已。在雍和宫这种地方，气质沉静、穿着素朴的人并不少见。
“哪儿啊？不就一个…长得还行的男的站在那儿发呆吗？气质是有点特别…”林染揉了揉眼睛，努力想看出朵花来，最终放弃了，嘀咕道，“言一，你是不是最近刷那些言情漫画刷魔怔了？看谁都像纸片人下凡？”她伸手在江言一眼前晃了晃，“醒醒！回魂啦！”
江言一却像完全屏蔽了她的声音和动作。她的目光依旧如同被磁石牢牢吸附在那个角落，仿佛要将那抹沉静的剪影，用目光镌刻在自己的视网膜上，烙印进灵魂深处。周围鼎沸的人声、浓烈到呛人的香火气、林染的抱怨和在她眼前晃动的手掌，都瞬间模糊、遥远，彻底退化成一片毫无意义的、嗡嗡作响的背景噪音。她的世界里，只剩下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阴影，和阴影边缘那个宛如从古老卷轴中走下来、带着一身沉静佛性与冰冷疏离的男人。
他还站在那里，江言一的眩晕感也在持续，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指尖的冰凉和脸颊持续不退的滚烫，血液奔流的声音在耳中轰鸣。
她丝毫未曾察觉，在她屏息凝望、心跳如雷的瞬间，在那片被阴影覆盖的角落，那低垂着的、浓密如鸦羽的长睫，几不可察地、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。那微小的动作，快得如同幻觉，仿佛沉眠千年的神祇，被一道过于灼热、过于专注的目光无意惊扰，于这香火缭绕、众生喧嚷的尘嚣之中，第一次，泄露了一丝属于“人”的微妙情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