藏地风马吻

拉萨的阳光像融化的金子，从湛蓝得近乎透明的天空倾泻而下，泼洒在***大学白色的教学楼上。

江言一坐在靠窗的位置，额头抵着冰凉的玻璃，眯起眼睛望向窗外。她提前一周到达拉萨，适应高原环境。此刻阳光太刺眼了，即使隔着玻璃，她依然能感受到那种灼热的力度，与成都温吞的日光截然不同。

"...所以，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，中世纪宗教绘画中金色背景的运用，与藏族唐卡艺术中的金粉技法，在象征意义上有着惊人的相似性......"

讲台上，美术史教授的声音平稳而单调，像是一台设定好程序的录音机。教室里得光照很足，混合着二十多个学生呼出的二氧化碳，形成一种令人昏昏欲睡的闷热氛围。江言一强撑着沉重的眼皮，手中的圆珠笔在笔记本上无意识地画着圈圈。来到拉萨的第二周，高原反应仍然纠缠着她——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，呼吸总是不够深，像是胸口压着一块看不见的石头。

窗外的校园景色在阳光下闪闪发光。远处，几个穿着藏袍的学生走过，鲜艳的服饰在白色建筑的背景下格外醒目。更远的地方，群山巍峨，山顶的积雪在阳光下闪烁着冷冽的光芒。这一切本该新奇而迷人，但此刻江言一只觉得头晕目眩。

"同学，你还好吗？"

身旁传来一个压低的女声。江言一转过头，看到一个扎着马尾辫、皮肤黝黑的女生正关切地看着她。女生戴着圆框眼镜，镜片后的眼睛大而明亮，眼角微微上挑，带着藏族特有的美感。

"有点...头疼。"江言一勉强笑了笑，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。

女生从书包里掏出一个银色的小瓶子，递给她："试试这个，薄荷油，对高原反应的头疼很有效。"

江言一道了谢，接过瓶子，拧开盖子闻了闻。一股清凉刺鼻的气息立刻冲入鼻腔，让她混沌的大脑为之一振。

"我叫卓玛，美术学二年级。"女生小声自我介绍，"你是新来的交换生？"

"江言一，大一新生。"她将薄荷油涂在太阳穴上，冰凉的触感缓解了些许疼痛，"从成都来的。"

"难怪高原反应这么严重。"卓玛了然地点点头，"我刚来时也这样，一周左右就适应了。记得多喝水，走路慢一点。"

江言一感激地点头，正要再说什么，教室前门突然被轻轻推开。一阵微风随着门的开启溜了进来，带着高原特有的干燥清爽，驱散了室内浑浊的空气。

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转向门口。江言一漫不经心地抬眼望去，然后整个人僵在了座位上。

一个修长的身影安静地站在门口，逆着光，轮廓被阳光镀上一层模糊的金边。他穿着简单的深灰色高领毛衣和黑色长裤，肩上挎着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藏青色帆布包。即使看不清面容，那个挺拔如松的站姿，那种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疏离感，都让江言一的心跳瞬间加速。

"抱歉打扰。"男人的声音低沉而清晰，带着那种她永远不会认错的特殊韵律，"我可以旁听吗？"

美术史教授推了推眼镜，点头示意可以。男人微微颔首致谢，然后缓步走向教室后排的空位。随着他走近，阳光不再刺眼，江言一终于看清了他的脸——那棱角分明的下颌线，浓密如鸦羽的睫毛，还有那双深不见底、仿佛蕴藏着整个雪山湖泊的眼睛。

是他。

雍和宫阴影中的神秘男人。高铁上那个扶住她的陌生人。现在，他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出现在她的美术史课堂上，距离她不过几排座位。

江言一的手指死死攥住圆珠笔，指节泛白。她感到一阵眩晕，不知是因为高原反应还是突如其来的震惊。两个月的寻找，跨越两千公里的追寻，无数次怀疑自己做了疯狂的决定...而现在，他就这样出现了，真实得近乎虚幻。

"那是谁？"她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，眼睛依然紧盯着那个已经落座的身影。

卓玛顺着她的目光看去："哦，措那老师啊。他不是我们系的正式教师，但偶尔会来旁听课程。听说在八廓街那边的一家佛学研究所工作，对藏地佛学很有研究。"

措那。江言一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，舌尖轻轻抵住上颚，感受这两个音节在口腔中形成的奇特震动。原来他叫措那。终于，那个神秘的身影有了一个可以称呼的名字。

"他很...特别。"江言一小心翼翼地选择着词汇，生怕泄露太多情绪。

卓玛耸耸肩："确实。平时不怎么说话，但如果你问他关于唐卡或者佛教艺术的问题，他能滔滔不绝讲上几个小时。"她压低声音，"学校里不少女生暗恋他，不过他从没对任何人表示过兴趣。有人说他以前是某个寺庙的僧人，还俗了。"

江言一没有回应。她的目光无法从措那身上移开。他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角落，姿态端正却不僵硬，那本看起来相当古旧的书籍摊开在桌面上。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周围的空地上，却奇妙地避开了他本人，仿佛连光线都对他怀有某种敬畏，不敢贸然打扰。

他翻动书页的手指修长有力，骨节分明，手腕上依然戴着那串深褐色的佛珠。江言一注意到他的动作很轻，像是怕惊扰了书中的灵魂。偶尔，他会抬头看向讲台，那双眼睛在教室昏暗的角落里依然明亮得惊人，像是雪山深处最纯净的冰晶折射出的光芒。

"...接下来我们欣赏几幅代表性的唐卡作品..."教授的声音将江言一的注意力短暂拉回课堂。投影仪亮起，屏幕上出现一幅色彩绚丽的佛像唐卡。

江言一强迫自己记笔记，但思绪不断飘向后方。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？是巧合还是...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笔记本边缘，心跳快得不正常。

课堂进行到一半时，教授让学生分组讨论。教室里立刻充满了嗡嗡的交谈声。江言一鼓起勇气，假装不经意地回头看了一眼。措那依然沉浸在那本古书中，眉头微蹙，全神贯注的样子仿佛与喧嚣的教室隔绝开来。

"我去趟洗手间。"她对卓玛说，声音有些发抖。

走廊上空无一人，冷冽的高原空气从敞开的窗户灌进来，让江言一发热的脸颊稍微降温。她靠在窗边，深深吸了几口气，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。这就是她来拉萨的目的，不是吗？找到他，认识他，解开那个萦绕在心头数月的谜团。但现在他真的出现了，她却不知道该如何接近。

下课铃突然响起，惊得江言一一颤。她匆忙回到教室，发现措那已经收拾好东西，正朝门口走去。来不及多想，她抓起自己的笔记本和笔，几乎是跑着追了上去。

"等一下！"她在走廊上喊道，声音在空荡的走廊里回荡。

措那停下脚步，缓缓转身。他的表情依然平静如水，但江言一敏锐地注意到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，像是认出了她，又像是困惑于这个陌生女孩为何叫住他。

"我...我是新来的学生。"江言一喘着气说，突然意识到自己没有任何合理的借口，"江言一。"她补充道，伸出右手。

措那没有立即回应。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，那双眼睛如同深潭，平静得看不出任何情绪。江言一的手悬在半空中，开始感到尴尬。

"措那风马。"他终于开口，声音低沉而平稳，但没有握住她伸出的手，只是微微颔首，"有事？"

江言一收回手，指尖不自觉地摩挲着笔记本封面："我...我在雍和宫见过你。还有高铁上。"她鼓起勇气直视他的眼睛，"你帮我放过行李。"

一丝几不可察的波动掠过措那的面容，快得像是错觉。他的目光变得更加专注，仿佛在重新评估眼前这个女孩。

"我记得。"他简短地说，语气依然平淡，但江言一敏锐地捕捉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讶，"你是那个差点摔倒的女孩。"

他记得！这个认知让江言一的心跳漏了一拍。她张了张嘴，却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。原本准备好的台词在真正面对他时全都蒸发得一干二净。

"你...为什么来拉萨？"措那出人意料地主动问道，声音里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好奇。

"我考上了***大学。"江言一回答，然后，在一种莫名的冲动驱使下，她补充道，"因为...因为你说你来拉萨。"

这句话一出口，她就后悔了。听起来太直白，太奇怪，几乎像是一种变相的表白。她的脸颊瞬间烧了起来，不敢看措那的反应。

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。走廊尽头，几个学生说笑着走过，打破了这一刻的凝滞。

措那的表情依然平静，但江言一注意到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拨动了一下腕间的佛珠。当他再次开口时，声音里多了一丝难以名状的复杂情绪："那是...不明智的决定。"

"为什么？"江言一抬头直视他的眼睛，突然感到一阵不服气，"拉萨很美，***大学也很好，我爸爸妈妈也很支持我。”

措那没有立即回答。他的目光越过她，望向窗外远处的雪山，像是在寻找某种答案。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的侧脸上，勾勒出完美的轮廓线条。

"高原生活不易。"他终于说，声音轻得几乎像是一声叹息，"尤其对初来者。"

"我会适应的。"江言一固执地说，不自觉地挺直了背脊，"我已经在吃红景天了，而且同学说很快就能——"

"措那老师！"一个洪亮的声音打断了他们的对话。一个穿着藏袍的中年男子从走廊另一端快步走来，"正好遇到你，关于那批古籍的修复方案，我有几个问题想请教。"

措那微微颔首，然后看向江言一，眼神恢复了最初的疏离："失陪。"

不等江言一回应，他已经转身走向那位藏袍男子。江言一站在原地，看着他的背影渐渐远去，胸口涌上一阵莫名的失落。但很快，她又振作起来——至少现在，她知道他的名字，知道他偶尔会来学校，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他。这已经比两个月前进步太多了。

回到教室拿遗忘的背包时，江言一发现自己的座位上有一张对折的纸条。她疑惑地打开，上面是一行苍劲有力的字迹：

"适应期避免剧烈运动，多喝酥油茶。——措那风马"

字条下方还有一个地址，看起来像是八廓街附近的某个地方。

江言一将字条紧紧攥在手心，嘴角不自觉地上扬。窗外，拉萨的阳光依然炽烈，但此刻她只觉得温暖而明亮。高原反应带来的不适似乎突然减轻了许多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、轻盈的期待感。

她小心翼翼地将字条夹进笔记本里，像是珍藏一个珍贵的秘密。无论如何，这已经是一个开始。